南宋有位词人曾写下一首《声声慢》唐黛读到末尾一句:帘卷半,带黄花,人在小楼。她放下了手里的这卷词,将桌上摆着的那朱红色的箱子开了锁。
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药瓶,她挑出一瓶黑色的,转到手里一看,就提笔在药瓶贴的纸笺上,写下了词牌“声声慢”的名。
黑瓶装的‘声声慢’,打开后,会有一股浓艳的香气飘出,毒气的形态似土色的雾,最好的使用法子就是用锦帕捂住瓶口,将瓶口倾斜,让毒雾浸透锦帕,染毒的锦帕,遇风吹散,遇水而稀释毒性。用此毒药来对付敌人的眼睛,实在是......
“你太恶毒了!”唐白雨的声音从上端落下,像是一盆凉水,浇在了唐黛的头上。
唐黛已经在‘金粉轩’跪了半个时辰,谁也没来看她。
而在刚才,身后的竹门推开,同时传来外边机关阵回卯的声音。唐白雨站在门口,脸色难看的像刚浆过的白纸。
唐门家主怒气未消,拖着脚步走进来,从后面敲了一下唐黛的头,才背着手走到唐黛面前,以对唐黛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狠狠地骂出了这句话。
唐黛的眼泪一刹那就啪地掉地上。
她的膝盖立刻往前蹭了蹭,想掩盖掉这个眼泪迹子,她的腮帮子继续仰着,就像在那命托着尊严。
她没错,宁死不屈。
“这荷包要是交到赵二姑娘,交到赵三公子手里,后果是不堪设想!唐黛啊,你可真行!”
唐白雨这句话中的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他额角青筋毕现,原本瘦削的脸更往颌面凹陷,鼻腔里不停地出大气,显然已是雷霆之怒。
若罚跪的不是唐黛,是唐裕或者唐琼,唐白雨早一脚踹去了。
正因为跪着的是唐黛,所以一场家族大战一触即发。
唐黛拽紧拳头,猛地抬起头,逞起一股孤勇,对她父亲说道:“死了也就死了!赵煌辅现在是在我们蜀中的地界,让大哥借此机会带人将他们那百来人一锅给端了,武林还有他们天衢帮的事吗?”
唐白雨被唐黛的这番话当场给噎住了。
千头万绪,在这句话结束的一瞬间,全部搅和在了一起。
唐白雨认为唐黛给天衢帮下毒的举动,完全就是耍小女儿脾气,总归是任性不自量力、不计后果。
直到方才,亲耳听见唐黛说出口的话,唐白雨才明白,他的这个小女儿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已经将一切后果都考虑好了。
“不愧是唐门的女诸葛,绝不会不思虑后果,就冲动行事。”
唐白雨仰头笑叹,这就是他引以为荣的女儿。
唐白雨笑完,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继续道来:“你父亲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想要跟赵家玩命,所以,你就把整个唐家放在了赌桌上边,陪着你下赌。”
唐黛不置可否,只把头偏到一边。 “女儿啊,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还有做生意的头脑?待在唐家委实憋屈你了,你就应该到赵家去,你那满脑子生意经,怕是连赵大姑娘都不及你。” 唐黛咬着唇,手指甲铬着掌心。 她承认这次考虑不周,只怪赵家实在是欺负人,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兵行险招。 算那两人运气好,这次毒不死他们,下次有他们好看的。 “你还想着下次找补回来,是也不是?” 唐白雨冷笑着观察唐黛的反应,他能猜中唐黛现在的心思,那是因为他太明白这个女儿的胆魄和意志力。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费尽心思想把唐门的家主之位传给她。 唐门家主,除了唐黛,还有谁可担当。 唐白雨背着手,踱步到紫檀桌旁,慢慢坐下。 这间屋子是唐门暗室,无论是身后还是前方四周,从上到下全是由暗红的砖块密密麻麻铺就筑成。 红砖是空心的,藏有唐门历代传下来的毒药和暗器, 外边走廊设置了机关阵,哪怕没有唐门家主的禁令,也不是想进便进得来。 唐黛九岁的时候,就把金粉轩走廊上的机关阵破了。 别家小孩在这个年纪,都在池塘里捉鱼捕虾的玩,唐黛却在唐门机关暗室里翻箱倒柜,把毒药一瓶一瓶拿出来,胡乱调配,还从未出过岔子。 唐黛的天赋,别说唐家其他孩子比不了,放眼整个武林也没有几个人能与之并谈!哪怕是魔家新出头的一个叫什么赛鲁班,充其量算作匠人而已。 唐白雨跟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老天给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即便是操再多的心,为人父母也认了。 唐白雨道:“起来吧,你这个脾气啊,让你一辈子罚跪,你也不会认错。” 唐黛见父亲气消了些,心里也好受多了,便从地上站起来,她跪久了,委屈也跟着沉进地里,这一站起来,所有的不甘与委屈,往心上涌,往眉间压。 唐黛撅着嘴坐到桌旁另一把紫檀椅上,她低着头,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颗颗坠落。 唐白雨垂首摇头,叹气不已,他往身后一面墙上敲了敲,取下一块红砖,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烟草,却只捏在手里。 唐黛知道父亲还有话对她说,拭了拭眼泪,端正坐好。 唐白雨捏着烟草,道:“我父女俩一向连心,有些话,父亲就不避讳你了。 其实你想借着赵家来川之际,灭了他们天衢帮这一股势力,想法并不荒唐,还很合乎情理。 一来抬高唐门在武林的威望地位,再者一旦天衢帮失去了他们的帮主,其余人便不足畏惧。 以这般手段对付武林中其他的江湖门派,称得上一句有胆有谋。 可是你想过没有,天衢帮的赵家为什么会被称为‘广州王’? 你啊,虽然脑袋瓜子转得比男人快,却还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这江湖你没有踏足过,里面暗藏的各种利益网,上达朝廷,下达三教九流,这都是你现在看不到的。 你以为你是灭了武林的赵家,实际上——你是在断朝廷的财路! 我们唐家难不成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了?敢去和朝廷对着干? 你差点就犯下了灭九族的罪啊!我的好女儿!” 唐白雨皱着眉头,手往胸口锤了几下。 唐黛连忙起身走到一盏灯笼下,用烛勺鞠一抔火,捧到桌前,唐白雨就将手里的烟叶递了过来,唐黛熟练地点燃焰芯。 一股药香缓缓飘出。 唐白雨早年中了仇家的算计,背上中了一枚毒箭,幸得手下一名兄弟不顾性命为唐白雨吸出毒液,毒才未侵心肺。当时情况危急,体内的余毒来不及清理干净,终究埋下了病根。这些年,旧疾常常复发,唐白雨便用烟草叶子止旧伤复发时的疼。 唐黛孝顺父亲,不忍看父亲受旧伤的苦楚,调配出了一种药汁,不仅可以延缓疼痛,也有安神助眠的效果。现在唐白雨点燃的烟草,都是唐黛悉心用药汁侵染过。 唐黛感到自责,这一次是真的把父亲气着了,哎,今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失去了理智。 唐黛似无心地提了一句,道:“父亲可知,衡先生离开唐公馆了?” 唐白雨心事重重地吐出一口烟圈,对唐黛问的问题只随口说道:“我不知道。但你大哥知道这事,毕竟他是你大哥为你请来的教书先生。几天前抽空跟我提了一句,说衡先生已向他请辞,你大哥也没理由不让人走。” 唐黛又问道:“衡先生有没有提及什么原因。” 唐白雨道:“你大哥一介武夫,关于你习字读书的问题,衡先生就算是想跟你大哥讲,你大哥也没耐性去听。走就走吧,反正赵家的事正在眼眉前,你要是想再请个教书先生,以后有的是机会嘛。” 唐黛手里握着烛勺,像刻刀一样地在桌上划来划去。她怕被烟草的雾呛着,额头都快抵着桌面了。 “你今天抱着的琴瑟,是衡先生为你做的?”唐白雨熄灭了烟草叶子。 唐黛道:“我都没来得及打开看一眼,就被关了进来。爹,衡先生为我做的琴瑟要是被你们摔坏了,我就记恨一辈子。” 唐白雨道:“夸你机敏,又总说这些孩子话。你放心,唐琼那小子替你拿回去了,应该放在你三姐姐屋里。 要说你今天把赵家那小子吓得够呛,他瞧你抱着琴,还以为你抱着的是棺材呢,大喊女阎王索命!这孩子,还真是容易被人糊弄。” 唐黛冷声道:“那他被吓死了没?” 唐白雨斜眼看了一眼唐黛,道:“你怎么就这么讨厌赵元秧?那孩子论长相、家世,哪一样都不委屈你呀!” 唐白雨又问道:“你该不会是嫌弃赵元秧不是嫡出,他生母是个夷人?” 赵元秧的母亲是佛郎机人,他那双金色的琥珀异瞳就跟他母亲一样。赵元秧的长相也融合了异国人的特征,白的透明的脸,高鼻深目,鼻梁又细又窄,头发颜色也偏金黄,他不同于明朝男子的儒雅俊逸,血肉溶入了异域的妖异,他要是个女子,必然美名天下,可他偏偏是男儿身,占着这份美就会骄纵地令人生厌。 据说赵元秧在广州府都不敢随意往街上走,赵三公子每一次上街的排场,堪比晋朝美男子卫玠的待遇,为了看他一眼,几条街挤满了人,姑娘们抛给他的鲜花就不曾断过,脚底下走的哪还是路呀。 要不是惧怕天衢帮的那群武生,赵家的门槛早被媒人踩烂了。 世上的女子只要见过赵元秧,就没有不为他倾心的,除了唐黛,唐黛恨不得提一筒子金箭全往赵元秧脸上扎。 又听唐白雨道:“爹也是选遍了天下男儿,才为唐家挑得这么一位贤婿。赵家的某些情况跟我们唐家非常相似,你看赵煌辅这次得空来蜀地,是因为他广州府的生意有赵大姑娘照应,赵大姑娘虽然不会武功,却是个做生意的奇才,她嫁的夫婿也是当地富户,当然跟赵家是比不了,这不刚好成就了赵大姑娘,顺带着连婆家的事,现都由赵大姑娘说了算! 女儿你听懂了没有啊,赵家那小子你也见到了,他要是作为你的夫婿,你在婆家的日子,肯定好过。” 唐黛不屑一笑道:“现在他们恨我还来不及,我要是嫁过去,不被赵家的人折磨死才怪。” 唐白雨听唐黛话里的意思没那么犟了,便换了语气,接着道:“爹要说你了,你就不如人家赵二姑娘大度,赵二姑娘当着他父亲还有我的面,就说今日的事情是他们的人失礼在先——把黛四小姐堵在自家门口,怪不得人出手教训。 又说跟三公子的事,那是小孩子家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武林儿女,难道,还因这点皮都没擦破的小事不依不饶的,这不成了江湖笑话么! 你大哥当时就站在旁边,听了赵二姑娘这番话,我看他表情激动的,就差鼓掌叫好。 这话要是传到江湖上去,都得冲赵二姑娘叹一声服气!” 唐黛在旁听着,几乎就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大叫,但她只是坐着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情绪才说:“干脆就让二哥娶了赵二姑娘,何必非要是我。” 唐白雨目光看向唐黛,扯着嘴角,不明所以的一笑,语气冰冷地道出一句——“那也要赵家看得上你二哥!” 唐黛的话戳中了父亲的痛楚,父女之间无言沉默。 唐白雨说过,唐家跟赵家在某些情况上,非常相似——赵家只有赵元秧一个独苗,唐家也只有唐琼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