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光,灯火明亮。黄公公面容舒展,上身倾斜,眯缝着眼歇息倚靠在当地盛产的黄花梨木椅上歇息,他虽并未说话,也无任何举动,可仍然使旁人感到畏惧,不怒自威,这便是权力,他享受着怀中令牌给他带来的一切权力。
哪怕他是个阉人,可谁敢瞧不起他?还不是让那一个个完整之身惶恐地为之效命么?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如此多的人都对那至尊之位趋之若鹜,舍生忘死了。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万众敬仰,更没任何人能拒绝一呼百应,他不是皇帝,但此刻却胜似皇帝。
自他身边,十几名铁甲近卫如同虎狼,威风赫赫。不远处更上百名兵士高举火把将四周映得红如同朝霞,而这些人皆在等候他的号令。
他说杀,这些兵士就会去杀。
而他们的目标正是跪在众兵士之中的陈民一家,以及几个随同从犯。
一行十人有余,死的死伤的伤,除了陈情已是尽数被抓,黄公公很满意,可还不够,因此他仍在等。
“禀大人,西城门守将遣人送来一名逆犯,已经气绝身亡了。”
黄公公来了精神,微微起身,阴毒目光轻瞥:“可是那陈情?”
“属下不知,还未验明正身。”
“那还不快去验!若是天亮前抓不回来,一律惩处。”黄公公两眼一眯,愠怒道。
撵走传令兵,转眼便见陈民一脸惊慌,便收起不悦微笑着道:“陈大人莫急,本官虽也很想成全你一家团聚之心,可怎奈你那好侄儿藏得实在严密,真是叫我一番好找。”
陈民早就猜出他久待不斩是何用意,仰首骂道:“老贼!告诉你吧!他早已逃了去,你就算掘地三尺也是无用。”
“究竟是不是他,待到验明正身之后自会揭晓。”黄公公忍住怒气,反复劝慰不当与将死之人逞口舌之利,接着阴笑道:“就算不是也是无伤大雅,他定然逃不脱我的手掌心。”
陈民扭身冷哼,不畏强权,心中却是早已七上八下,生怕自己那侄儿真的蒙了难,到时就算下到黄泉也难与兄长交代了。
没一会便有两名士卒抬着一人快步走来,陈民屏息瞪目一望,尽管看不到面容,仅是看那衣衫便足以大松一口气。
可下一刻却又在不觉间忧虑了起来,那虽不是情儿今日所穿服饰,可为何如此熟悉?
近卫上前一看,眉头皱起,反身朝黄公公摇了摇头。
黄公公登时变了色,不耐烦地挥手,两名士卒即刻便将尸身扔到了陈民等人面前,引起丫鬟们一阵喊叫。
“梁......梁二。”戴彩霞惊异望去,顿时一怔,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梁二坚持送自己离开时的模样,实在痛心疾首,潸然泪下。
“唉!愿你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莫要再做苦命人了。”
陈情躲在衙门当街一处宅院墙后,将远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观望了许就,愈发难以挪步。
心里痛得张口无言,眼睛也早就湿润,可他不能出去,也实在不愿就此离开。
虽然他只是半道而来,与陈民一家相处甚至没满一个月,可他早已潜移默化地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无论之前想过多少宏图大志,想过多少未来可能诞生的矛盾,可那都只不过是虚构幻想,远在天边,可陈家上下的性命却近在眼前,无法触碰。
一切幻想全在此刻支离破碎,今夜,他们难逃一死。
如果之前所经历的都是一场梦的话,那么现在陈情梦醒了,他终于深刻的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人,成为了陈民的侄儿,陈情。
而原本属于他的世界反倒是变得不切实际,如同梦幻泡影,一触即溃。
或许之前所经历的,才算是一场梦吧。
他非常清楚自己出去也不过是白白送命,可心中那想法却难以抑制地蔓延生长......他要是就这么走了,就算出去,可又能去哪,在这旷阔而又陌生的世界,他又能干什么?又该干什么? 复仇? 难。 举兵谋反? 这想法根本难以实现,刘老先生的话在今天看来并不再像从前一般可信,大奉气数还在,他陈情身无长处,甚至可以说是平庸至极,想要通过一番努力就将这世道颠倒重来,甚至还不如冲出去将陈民救出来简单。 可想要将陈民救出来,已经足够不切实际了。 那里火光滔天,重兵把守,的的确确不会再有任何奇迹出现了。 “公子,我们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王成轻轻拉了拉陈情衣角,沉声劝道。 他明白陈情的想法,可他却必须阻止,慷慨就义无任何意义,只会让陈民心中蒙上更厚的一层沙,倒不如留下希望,或许以后还有归来之日。 现在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陈情闭口不言,因为他没听到任何声音。他缓缓伸出手臂,幻想着自己是动画里的路飞,手臂飞出去就能把自己叔父一家全都抓回来。 脑海中这个世界之中的记忆拥挤着后世的记忆一同打破头颅,涌出脑海,在眼前汇成一幕幕混杂却又熟悉的画面。 那夜漫天飞雪,陈民裹着绒袍推开院门,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男婴,笨拙地哄了几声,跌跌撞撞地回了宅子。 那天暴雨,父亲奋力地蹬着三轮接他放学,车棚中装着一天收来的瓶瓶罐罐,见到儿子,他连忙下车收拾出一片空地,招呼陈情上来,冲他远远地憨笑。 仰起头,这里好似有一颗桃树,树上桃花盛开,一阵清风拂过,漫天飞舞,目光随着花瓣移动,直到与母亲的身影重叠。 她眼带笑意,坐在树下招呼着过路人买新鲜的蔬菜,完全没注意到城管已经站在了身后。 直到一声尖锐的汽笛响彻脑海,伴随着父母倒下的身影将他的记忆唤醒。 记忆顺着时空缝隙回到这里,八岁那年久烧不退,昏昏欲睡时,脸上落下几滴泪水,睁开眼睛,那是婶子。 那个受欺负时为他挺身而出的同桌,大学时频频暗自救济他的室友。 还有很多很多,回忆有好有坏,有的是他,有的是他非他,有的还在,有的却已经远去。 而有的,即将在这里,在此刻彻底消失。 到底,要不要试图挽回些什么? 如果今天他无所作为,那么他将从此彻底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