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翰只愿自己是一只鸵鸟,就能撅起屁|股,把头埋进沙子里,管他日月变幻、洪水滔天......
又或者,萧翰情愿相信这一切只是一个更真实的梦而已,醒来后一切如昨,置身于厌烦了的车水马龙,看惯了的灯红酒绿,虽然打心底不愿融入那份看似虚幻的喧嚣,可起码自己是能够被接纳、被认同的。
这短短的几天,醒复睡,睡复醒的验证打破了萧翰的希冀。
周遭的世界一片孤独的冷,不安、无所适从如潮水般挤压着胸膛,呼吸都是那般费力。
再生为人,萧翰不认为靠金光闪闪的“主角光环”就能吸引各种大能八方来投,于谈笑间成就皇图霸业;也不认为依靠“金手指”、“科技树”就能造就不可一世的商业神话;熟知的历史发生了拐弯,连最起码“趋吉避凶”的先知技能都无法释放,这让人情何以堪!
萧翰从来没有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没有不把别人当回事,但造化却不把他当回事。
从百家争鸣到秦皇汉武,从光武中兴到三家归晋这些都如所熟知的那样一般无二,偏偏在这个时空里,晋朝不是个“短命鬼”,前后皇祚三八十百余年。晋朝最后一位皇帝灵帝也不是昏聩无能的亡国之君,只可惜以匈奴、鲜卑、羯、羌、氐为主的游牧民族在没有天灾的光景下迅速壮大,纷纷侵扰繁华的中原,灭了晋朝,夺了汉人江山,史称“百胡乱华”。
入主中原的胡人迅速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接受了汉族的文化,建立了汉化政权,汉人不断反抗异族统治,晋亡后的几百年中,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国家征伐不断,直到周渊建立大华,才有望再次实现大一统。即便如此,大华周边还残存几个小国家,而且还处于北方回纥、西边鲜卑兵锋的直接威胁之下。
没有了盛唐的光辉,汉族的文明之光也暗淡了许多。
收起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奢求,面临种种现实,萧翰也只能无奈的接受。
有人戏说,生活就像那啥,如果反抗也没有用,还不如享受;不过往往人在面临哪怕注定悲剧的结果,也会做出徒劳的挣扎,无他,只是表明一种人性的态度而已。
萧翰对于何去何从非常茫然,但“招待所”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萧翰有了一丝无以言明亲切的归宿感。
似有似无的争吵声传来,萧翰凝神听了片刻,声响愈发大了起来。
“......你这斯好不晓事,难不成还能短你不曾?只需将趁手吃食拿些上来,回头一并结账......”萧翰听出来了,这是萧信的大嗓门。
“哼,莫说回头,每次尽说记在账上,这几日可有见得分文?”一个操着河间府本地话音声音传来。
“你......那这样,不须酒肉,饶几个馒头小菜随便来一些,最后再一并把钱算作予你,可使得?”萧信语气外强中干。
“有钱自然好说,鱼肉管饱,酒菜管够,要是没钱么,莫说馒头,一口水也莫得,赶紧哪儿哪儿凉快去......你......你拿刀做什么......”声音陡然高亢起来。
“哎......瞎嚷嚷啥?某家这刀权抵于你当做店资,日后再来赎回,你看可行?”萧信声音传来。
听到这,萧翰起身出门,沿着木质楼梯走下去,抬眼就看到一个身着靛蓝短襟布衫的削瘦青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应是店里伙计。
削瘦伙计指着萧信双手捧着的刀嚷起来:“我要你这破刀做啥?哪个晓得你这厮杀军汉犯过啥要命官司,扯上可就说不清了,一看你也不是啥好人......”
没等话说完,萧信一个蒲扇般的巴掌打过去,削瘦伙计被打的一个趔趄,捂着肿红半边脸,指着萧信恶声道:“敢在梦华耍横的不多,吃白食还动手打人的你这厮是头一个......”
“梦华”这两个字就是招牌,也就是削瘦伙计底气所在,但凡知晓一些底细的,决计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也不是没有泼皮恶霸和愣头青在梦华招待所闹事,结果都被梦华强势的手段所震慑。
话没说完,只见萧信一把攒住削瘦伙计指点自己的手指,慢慢往下发力,削瘦伙计被迫屈腿后仰,缓解手指传来的钻心疼痛,另一只手不断拍打着萧信的手背,嚎叫着:“松手......要断了......疼......疼......”
“某家几时说过吃你白食?怎奈不得已,否则岂会生受你这厮鸟气?再说了,某家是不是好人,哪里又轮到你这厮分说?”萧信神色淡然,手中力道却是不减。
时值下半晌,不是饭点,大厅只零散座着几个食客,突兀听得动静,都注视过来,只是观望,倒也没人张嘴插话。
柜台安置在大厅里侧楼梯不远处,一个绸缎文衫装扮的中年男子附身撑在柜台上,面色略显好奇,一言不发地全程目睹,对听到动静靠过来的其他伙计也无任何表示,满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削瘦伙计无暇分辨,口中只叫嚷“疼”,忍耐不住,朝向柜台边哀声道:“掌柜的,救命......疼......”
听到呼救声,中年掌柜立马贴上一副诚挚笑脸,拱手抱拳绕步走出柜台,来到萧信和削瘦伙计近前道:“好汉......好汉......有话好好说,且放手则个。”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一分,便让削瘦伙计脱离了萧信“魔掌”。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萧信是战场厮杀汉子,近身搏杀是家常便饭,自忖也有几分蛮力,可刚刚只觉手腕微微一麻就被卸了气力,这掌柜的这一手也太轻巧了些。
萧信暗暗心惊不由得多打量了掌柜的几眼:要说特别,完全不像习武之人,反倒是整个人有着读书人的斯文气,只是少了商贾身上那种刻在骨子上的精明。
削瘦伙计摆脱了挟制,立马后跳一大步,半躲在掌柜的身后,伸长脖子又指着萧信告状:“掌柜的,这腌臜军汉白吃白住,蛮横无理,赶紧教训教训他......”话音未落,见萧信举起巴掌大步跨过来,马上喊道:“掌柜的......掌柜的......”
掌柜的压下削瘦伙计的手,侧身扭头瞪喝:“收声!”另一只手按向萧信胸膛。
萧信脸色一变,搏斗中被人攻取中路门户乃是大忌,马上变招,举起的巴掌顺势推在掌柜的手上。萧信临时变招,旧力已老,感觉如泥牛入海,无从再发力,止住去势,站定冷哼一声。
掌柜的喝止削瘦伙计的喋喋不休,又拦下萧信,面色转冷,淡声说道:“鄙人楚思源,不才添为这梦华招待所河间府分号掌柜,我这伙计固然言语有所冒犯,但阁下如此也怕是不合适吧?”
楚思源原本不想过问此事,自家伙计说话的确是冲了点,只要不过分,吃点苦头受点教训也就过去了;再说了,自家伙计都看出了对方是个军汉,楚思源哪还能看不出来,既然看出对方是行伍出身,就不必把事情弄的太僵,只要牵扯到军队,即使最后事情能善了,那也肯定是各家都不自在。
但对方在没理的情况下还不饶人,楚思源当然不会放任不管,即便如此,下手也是捏了分寸,说话还是留了余地的。
萧信本就因为少爷萧翰遭人截杀,萧勇和萧成两兄弟惨遭毒手积攒了一肚子的憋屈,这当口哪还受得住一个伙计冷嘲热讽,恨恼当头,就没收住心气,冲着那削瘦伙计就动了手,倒不是奔着害人性命去,只是想教训发泄。
战场拼杀讲究“快”“准”“狠”,招式简单直接没有花样,和掌柜的简单一个来回,萧信就确信不是对手,连日奔波加上这两天几乎滴水未进,结果就更不用说了。
形势比人强,听闻掌柜的言语,萧信也冷静下来,沉默不语。
萧翰趋步下楼梯到厅堂,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真切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境遇,能理解萧信的所作所为,心底默叹口气,道:“信叔,对你来说,刀就是命,可不能为了口吃食就把命舍了去!”
萧信神色赧然,躬身道:“少爷,老奴......”
萧翰递给萧信一个眼神,又微微摇头,萧信就没再解释,走到萧翰身后站定。
萧翰对楚思源抱拳道:“见过楚掌柜,在下叔侄二人蹉跎贵宝地,因遭变故身无长物,欠下店资也实非所愿,还请掌柜的见谅......”
削瘦伙计又跳出来打断了萧翰的话,“说得再好听不还是想吃白食......”
“住嘴!”楚思源扭头对削瘦伙计喝道:“滚下去做事!”
楚思源见多识广,之前军汉虽说落魄,言行举止可是一般?眼下这位少爷,神色狼狈,那一身的丝绸锦缎却处处透着华贵,明显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店里的伙计没有眼力劲儿不说,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还敢越过自己替自己拿主意,连起码的规矩都忘了。楚思源心中不忿,暗自决定事后要整治一番,梦华这些年名气大了,店里的伙计心气也高,但一个个眼睛都长天上去了,这样下去迟早会惹祸。
见此,萧信知道这二人也不是在演双簧,心底计较一番,拿定主意,呵呵一笑:“是在下唐突了,此事在下自会给楚掌柜一个交代,可有笔墨?”
“不敢,笔墨自是有的,权请稍坐。”
楚思源引着萧翰、萧信坐下,走回柜台,取了纸笔以及信封吩咐伙计给萧翰送过去,又招来一个伙计吩咐了一句“备席酒菜送过去”,便又如之前无所事事一般趴在柜台上。
萧翰见掌柜的拿过来的纸是写信用的小笺,还特地备了信封,没有说啥,稍顿片刻,便落笔纸上。
不一会,萧翰用了三张小笺,每张都只是寥寥数言。
放下笔,吹干墨迹,归拢了三张小笺寄给萧信,萧信顺手接过,折起来就要往信封里塞。
“信叔,直接给楚掌柜送过去。”
“楚掌柜?少爷,不是写给三老爷的?”萧信愕然。
萧翰也顿了一下,才明白萧信口中的“三老爷”是谁,指的应该是河间府解州萧家同族三叔。那位在河间府有产业,萧翰哂道:“宁去隰州找我爹也不能就近去找解州那位,否则回头我爹知晓了,少不了一顿板子。你只管递给楚掌柜,不必多说什么,然后过来吃饭便是!”
这时,酒菜已陆续上桌。
接下萧信递过来的三张小笺,楚思源很是意外,他也以为萧翰要笔墨的意图是写信安排钱财的事情,还好意给萧翰备了信封。
又疑惑地看了一眼正在用心吃饭的所谓“叔侄二人”,楚思源才翻起了小笺。
入眼的是一手漂亮的行楷,字体方正又不失飘逸,笔画有力且如行云流水,颇见功底,楚思源心里夸赞一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第一张短短的几十个字却在楚思源的脑海中掀起波澜,按捺住错愕与激动,楚思源反复读了两遍,又迫不及待地看起了第二张。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第二张的内容比第一张还少,内容却让楚思源更觉得难以置信,连忙看起第三张。
渺渺钟声出远方,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残馀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且认他乡作故乡。
读完三张小笺,楚思源脑袋嗡嗡作响。
他出自梦华山,梦华山之前以什么为名估计世人都差不多忘了,当今圣上称帝后,一体封赏文臣武将时,特地将汴梁西北处的一座小山改名为梦华山,连同方圆十里封给了一位不知姓甚名谁的“仙人”,且明言“与国同休”。
诸多臣工哪儿能接受?大家都有从龙之功,凭啥得到的封赏还不过一个无名氏,关键是无名氏有甚功劳也无人知晓。
但凡稍微知晓内情的人都三缄其口,皇帝周渊圣心独裁,不接受劝谏。一个个都是聪明人,见此情形,反正大家都得到应有的封赏,这个节点去触皇帝霉头就是和自己还没焐热的官帽过不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楚瑜能文能武,而且有着不俗的武艺,是皇帝周渊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也是大华“开国十杰”之首。楚瑜一生未娶,收养了两个孤儿起名楚思源、楚思涣认作徒弟,名为师徒,情同父子。
周渊称帝后,楚瑜渐渐淡出朝堂,次年,楚瑜自请辞去所有官职爵位,归隐梦华山。楚思源不明就里,猜测多少和梦华山那位仙踪杳杳的“仙人”有关。
楚思源和楚思涣自愿追随楚瑜离开了朝堂,周渊改元兴元为兴康那年,楚瑜在汴梁开了梦华招待所,由楚思源和楚思涣负责经营,后来又在河间府、江宁府开了分号,楚思源和楚思涣各自负责河间府、江宁府的分号。
汴梁的梦华招待所开店之初,就立下巨额悬赏,在厅堂挂出十副只有首句诗词的字画,画的内容直白,有月下独酌,有寒江钓叟,有中秋拜月等不一而足,说是店主偶得佳句,遗憾于才学有限佳句变残句,但有能结合画意将佳句补全成为佳作者,一首诗词可得百金。
关键是此“败家店主”足足抛出了十副字画!
补出十首佳作,不仅才名传于世,且千金可得,妥妥的“名利双收”。
一时间,整个汴梁引起轰动,文人奔走相告,有才无才都会试着喊一嗓子,万一入得法眼,那就是一夜暴富的节奏。
有凭真才实学的,有借着才名的,有拉着亲朋互相吹捧的,有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也有骂着黑幕施加压力的,各色人等使出各种手段借机要求兑现悬赏。
甚至还有不学无术的纨绔,想拼爹拼背景拼靠山想直接生吃硬抢的,闹最凶的最后不仅没得逞,反被长辈提溜着在大庭广众之下到梦华招待所大堂跪下认错,谜一样的店主从没露面。
直到后来楚思源和楚思涣接手经营,才止住各种关于店主身份的猜测。
一月过去了,热情消退不少;半年过去了,凑热闹的几乎没有了,骂声多了起来;一年过去了,大家淡忘了,几乎没人再提悬赏之事,偶有人提起,周遭都是讥笑之声,既有讥笑别人不自量力的,也有讥笑梦华招待所手段拙劣的。
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六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是梦华招待所为了吸引客人使出的哗众手段,即使几次的确传出不错佳作,梦华也给出了十金之资,依然没有取得众人的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