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祥符七年,有一胡僧自西域来,在天启城中最奢华的酒家四而楼,包下了一间上房。
这胡僧入住之后便再不曾出过门,连每日饮食,都由小二送入房中解决。
第一日,他要了五十斤牛肉包子。
第二日,是一整只烤羊。
第三日,胡僧要了十坛杏花烧,每坛足重八斤的烈酒,一日之间被他喝了个干净。
跑堂的小二啧啧称奇,掌柜大人却是冷汗直冒。
若说这客人单单是饭量大些也便罢了,然而诡异的是,整整三天时间,那胡僧竟从未下过楼!
如此的胡吃海塞之下,他竟全然不用出恭,真不知他的五脏庙如何受得了。
莫非此人是个貔貅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四而楼的王掌柜越想越怕,第三天夜里便亲自到了顺平司,报告了这桩异常。
作为大秦朝廷专理天下怪力乱神的机构,顺平司对此颇为重视,当下便派出一队人马,跟着掌柜大人回到了四而楼。
第四日清晨,顺平司一众人马刀剑在手,将这酒家里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客人都被早早疏散,眼下万事俱备,只待首领一声令下,武士们便要破门而入,将这诡异的僧人捉拿审问。
“王掌柜,哪间房?”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沉声问到。
“二楼拐角,右手第一间便是。”王掌柜颤着声音回答,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拭去了额角细密的汗珠。
“大人,会是……妖么?”片刻之后,掌柜大人紧张地问。
“先生放心,有我等在,是妖也灭了他。”那首领轻笑着回答。
与如临大敌的王掌柜相比,这首领倒是颇为轻松。
堂堂天子脚下,化形妖魔白日作乱?想来也不甚可能,也许只是个修行了什么邪门功法的番僧罢了。
“你们俩上去看看,小心点。”首领对着两名手下吩咐道。
两名持弩武士应声而出,悄悄摸到胡僧房间门口。
二人相视一眼,一名武士一脚踹开房门。
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眼前景象让这二人吃了一惊。
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西域僧人,此刻一条水桶粗细的暗金大蛇正盘在床上,枯黄的竖瞳冷冷地盯着那两名武士。
蛇眼之中凶光外露,对视之下,二人顿觉遍体生寒。
“妖魔!”两名武士齐齐出声。
虽然吃惊,但顺平司武士毕竟训练有素,他们毫不迟疑,抬手便是两只弩箭射出!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大蛇身躯一扭,直接破窗而去,速度之快让人反应不及。
下一刻,半空之中紫光一闪,一条如山般的巨蛇凭空出现,这畜生通体暗金,头生尖角,体型更是异常惊人,单单一片蛇鳞,便有马车大小,巨蛇硕大的身躯瞬间便压垮了四而楼,杀死了所有埋伏着的武士。
一声愤怒的嘶吼过后,巨蛇张口喷出了阵阵毒雾。
澎湃的毒雾的扩散开来,所有接触到的人顷刻间便丢了性命。
一夕之间横祸飞来,人命脆弱有如野草。
史载祥符七年,巨蛇多刹迦现身天启,恐怖的怪物四面突弛,毁坏了小半个天启城,带走了城中数千条生命。
最终顺平司大总管李玄以身为祭,牺牲性命催动了尘封百年的朱雀大阵,才将多刹迦斩杀。
后来人们将这一天,称为血色之日。
而就在这天傍晚,天启城南的将军府中,诞生了一名男婴。
龙骧将军顾天海前脚刚刚进府,后脚便有下人忙不迭的告知了他这条消息。
这样的日子里次子降生,顾天海心中悲喜交集。
白日里他亲眼目睹着那条怪蛇在城中四处横行,无数生灵殒身蛇口,要不是好友李玄舍身催动朱雀大阵,此时顾天海自己怕也已经身赴黄泉。
“将军,看看二公子吧。”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将一个婴儿递到了顾天海怀中。
自家主人新得幼子,这仆妇脸上却是全无喜色,相反她面容惨白,神情间也满是惊恐,仿佛刚刚交出的是什么可怖怪物。
不明所以的将军伸手接过婴儿,几个呼吸之后,顾天海本人也是满脸惊惧。
手中包裹着婴儿的襁褓冷如坚冰,竟是一丝一毫的温度也无,而此时此刻,阵阵寒意还在不断的从婴儿身上涌出。
仔细看去,孩子眉眼之间依稀笼着淡淡的霜色。
婴儿本人却不哭不闹,睡得异常香甜。
“怎么回事?”顾天海沉声问道。
“禀老爷,二公子生下来便是这样,身上冷的像块冰,而且一声不曾哭过。”
仆妇话像是让婴儿受到了惊扰,他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可不要紧,顾天海吓得一把将婴儿扔在地上!
幼小的孩子双眼之中,竟是一双枯黄的竖瞳!
与白日里那条横行天启的巨蛇眼瞳一模一样!
“魂寄?!”
一个可怕的词涌上顾天海心头。
若真是白日里那条怪蛇残魂,眼前这个婴儿,断不能留!
“噌”的一声,龙骧将军已是长剑在手,他心一横,挥剑便向地上婴儿砍去。
惊险的瞬间,一个中年妇人舍身挡在了婴儿身前,同时一个**岁的少年也飞扑过来,抱住了顾天海右腿。
“老爷,别杀我的孩子!”
“父亲,不要杀弟弟!”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在顾天海耳边,将军的长子和夫人一齐动作,阻止了他的挥砍。
地上的婴儿受到了惊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儿何辜?”将军夫人凝望夫君,早已泪眼婆娑。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里,顾天海一声长叹,他右手一松,长剑掉在了地上。
七月十三,血色之日当天,龙骧将军顾天海次子降生,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将军为自己这个孩子取名为顾劫生。
后来所有波澜壮阔的故事,都从这一天开始。
……
日月如梭,转眼便是七年光阴。
“不要,不要过来!”
一声绝望的呼喊之后,顾劫生猛然间睁开了眼睛。
“又是梦么?”少年兀自低语,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
从记事起那个噩梦便一直伴随着他,梦里一条如山的巨蛇被困囚笼之中,那囚笼已然残破不堪,而幼小的他却独自站在囚笼之前,一人面对茫茫黑暗。
孤身静立,进退两难。
进一步,便有万里坚冰无根自生。
退一步,亦有无垠飞雪从天而落。
无论梦中如何抉择,最终那股凛然寒意都会毁坏囚笼释出巨蛇,可怖的怪物一口吞噬掉幼小的顾劫生之后,少年才会幽幽醒来。
同一个梦无数次的重复,偏偏每次都如此真实。
顾劫生心中已是麻木不堪。
麻木,并且孤独!
少年从小便知自己身存异状,这些年来顾天海遍访异人,却只得到一个让人伤心的结论。
顾劫生体内寒毒浸染,已然便浸腑肺。
话句话说,顾天海的这个小儿子,注定活不过十岁。
如今距离那场惊天浩劫已有七年,满打满算之下,顾劫生在这世间不过余下三年光景。
不过他也并不眷恋。
天生一幅枯黄竖瞳,身体羸弱不能修炼,人人见了顾劫生都唯恐避之不及,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沉重而黯淡。
这样的生活,早些结束也好。
踩着清晨的阳光,顾劫生独自一人出了将军府偏门,向着一处陋巷走去。
少年没有注意到的是,甫一出门,便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
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匍匐在墙头,贪婪的眼神紧紧跟随着顾劫生那孱弱的背影。
就像野兽盯着新鲜的血肉。
那是一只黄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