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刻薄得像浅滩上冻成的冰碎,狡猾得钻进渔民黝黑的脖子里,划过堆积的泥垢,冰冷而又刺骨。
没有燃尽的纸灰掺和着燃香的烟火味,像有着激情过后还残留的温存,被圣贤的海风卷上了天,零零碎碎的,最后飘落在一舟简陋的渔船里。
渔船上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黝黑的少年,留着齐腰的黑发,眉间有着一颗豆子大小的印记。清早的寒风冷冽,只是简单套了两层脏兮兮的蓑衣,露出瘦弱的皮囊,显得有些单薄。
脸却是干干净净的,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通透而明亮。
盘子里的小半只猪耳朵已经被致以了半个时辰最崇高的敬意。少年咽了咽口水,甩手擦了擦嘴角,难得的忍住了啃食的欲望——这已经是他能够找来的最好的贡品了。
“小哑巴,今天怎么不去陈老头那里听故事啦?”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嘿的一声轻喝,轻轻松松的就扒上了船,拍了下他的肩膀顺势坐下。她衣服比少年厚点,头上顶着的斗笠太过宽大,以至于遮住了她有些黝黑的半边脸。
少年突然弯下了腰。
海水裹上修长的食指,只是薄薄一层,便很轻易的就吸附到甲板上:过节。
今天是正月十三,龙王爷的诞辰。
海岛的渔民最信奉龙王,认为海上的风暴灾难都是龙王作难,因此每逢这天都要焚香烧纸,上献贡品,给海底的龙王好好过个节。除了感激过去一年龙王的保佑,也祈祷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明明是北方的娘子,却像有着江南女子的韵味。“当归,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镇上杀猪的吗,他今天又来找我爹了。”
少女顿了顿,愤愤道:“我不想嫁给他,我去找我娘说情,我娘打了我一巴掌,骂我就是一条贱命,不知好歹,说不嫁过去就一辈子跟她在海边打鱼织网。可是嫁过去杀猪剁肉,除了上了个岸,不也是个普通营生,又有啥分别?”
少年张了张嘴,看着她有些泛红的眼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孩粗糙的小手却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我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当归,你要是找到好机会你就逃吧,逃离这个地方,逃的越远越好。”
当归的眼神有些黯淡,摇了摇头。
这里很好,他写道。
“来人呐来人呐,二鸭子搞鱼掉冰里了!”远处突然响起呼救的声音来。
“走,我们去看看。”女孩说着就拉着当归的手跳下船,向北边跑去。
闻讯的人群迅速涌来,等到当归他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抬到板上,围观的人一圈裹着一圈,乌压压又叽叽喳喳的。
当归果断地扒开吵闹的人群,上下看了一眼,身子顿了顿,随即扭头拉着女孩就走。
“哎咋回事啊还没看呢怎么就走了呀?二鸭子咋样了,这么冷的天不会冻坏了吧?”
当归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对她摇了摇头,于是女孩也扒开人群眺望了一眼,昏暗间只见男孩的全身已经有些发白,口唇青紫,应该是掉水里好一些阵子了。
女孩有些愣了神,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当归拉回了船上。
生命在此刻显得脆弱不堪。
食指沾着海水写就的字已被木板吸得干干净净,仿佛把在海边长大的少年少女的魂魄也连同吸走了一般。
少女唤做巧巧,比当归年长了几岁,在这边早已是能嫁做人妇的年纪。
海边生活的渔民因为常年与海做伴,经历着阳光暴晒,风雨吹打,所以皮肤不仅显得黝黑而且很是粗糙。
当归有时候就在想,巧巧若是皮肤再白皙一点,换上城里人的衣裳,便是城里的那些骄傲的读书郎见了也会称赞一声大家闺秀的。
许是出落的有几分姿色,她的爹娘便有了期望,总是盼着可以嫁个好人家,落个户籍,说不定到时候一家子就能逃离这个地方,在陆地上过上踏踏实实的好日子。
但是这边海上漂流不定的渔民世世代代都不受陆地上的人的待见,官府更是不给落户,于是人人只能像野草一般永远在海上飘着,就连死后也不准在陆地上埋葬,只能葬在沙滩形成的沙岗。
只要下一场大雨,海水和雨水冲刷过沙坟,尸骸抛露,闻着味来的野狗就会争相撕咬。
巧巧的爹娘显然高估了自己姑娘的价格,前来提亲的人除了鱼排上的有贼心没银钱的渔民,等了大半年也没看到一个城镇里的。
最终也只有镇上的那个屠夫,打了三十年的光棍,仗着有着户籍,还有攒下来的些许银子,讨得她爹娘满天欢喜。 风渐渐大了起来,少女抹去眼泪,按了按斗笠。 不远处鱼排上同样黝黑的少年向他们招着手,然后跑过来笑嘻嘻的说道:“当归,巧巧!听说我们这里要来个读书人呢,好像还是京城来的,说不定到时候咱就可以看看读书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什么文...文...什么星来着,有着三头六臂,三只眼睛?” 巧巧锤了他一拳,“陈老头的故事听多了吧,你当是神仙下凡呐?” 少年装作很疼的模样咧了咧嘴,“你怎么知道,就是陈爷爷说的啊,他说过两天就来呢,而且故事里不是说帝都里那些书院里的人,个个都厉害的很,有着神鬼莫测的大神通,点石成金,翻山倒海,无所不能呢。” 于是巧巧又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脑崩,“真没救了啊你。” 当归摇了摇头,哑然失笑。少年也不介意,左手拉着当归右手拉着巧巧就要走,“我大伯今天做了好吃的,走,一起去吃饭。” 当归轻轻松开手,对少年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去了。 少年也知道他的脾性,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只手拉着巧巧,“那我们去吧,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嗷!” 没走多远,兴许是牵着手被巧巧她娘瞅见了,老远就听见一声咆哮:“狗日的东西,我闺女的手也是你能碰的?快给我松开,松开!我家姑娘就快是城里人了,你懂不懂点规矩,真是麻雀飞进烟筒里了,兔崽子你有命也没毛!” 一如既往的喧闹。 当归进了船舱,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一本旧书,爱惜的抚摸着,坐在船边上一页一页的翻读。 这是他偷偷上陆去鱼市卖鱼攒下好几年的钱才买到的,那老头子说是可以修炼的神书。神不神不知道,书卷黄的倒是有几分上了年纪的模样,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产物,所以当归一直宝贵的很。 “看的什么玩意?”声音从身后来,当归看书看的入了神,愣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扭头看去,只见男人长着一张划着刀疤的长脸,脸如菜色,鼻子嘴巴都聚在一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是海边的恶霸王二,少年赶忙将书揣进了蓑衣里,摇了摇头。 “给我拿出来!”男人一脚踹开当归,不由分说的将他紧紧护着的怀里的旧书掏出来,翻了两页,嗤笑道:“哟,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本生死卷。笑死爷爷了,嘿,杂种,你看得懂吗,圣人的书也是你能看的?” 梆梆梆,男人狠狠的敲完当归的头,然后随手将书扔进海里。 书卷被高高的抛起,锐利的海风将泛黄干脆的纸张割开,漫天飞舞,像清早刚烧的纸钱。 少年用蓑衣挡住了碗里的猪耳朵,对着王二连连点头。 “下个月的船费,该涨了,记得早点交,不然到时候你就等着给龙王爷下酒去吧!” “大男人一天到晚整得这么干净,跟个娘们一样。”王二又向当归脸上吐了两口浓痰,“晦气!” 等到男人走了,当归起身,平静的拍了拍蓑衣,俯身用手掬了捧海水细心的洗了洗脸。而一旁海里,只剩下稀烂的纸糊随着水波在晃啊晃。 海边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将海面涂成金黄,映入少年的漆黑的眼底,像是黑夜里突然有了光。 菜刀与木块分离,猪耳朵被切成薄薄的片,当归偷偷看了看海面,迅速将一片猪耳朵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脸上露出幸福的笑意,仿佛旧书入海,身子被踹了两脚都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后薄片被切碎,盛在破旧的陶碗里。 当归划着船,将薄薄的一杯酒和碗里的碎肉一同洒进海底,海边的渔民通常只有在祭海的时候会这么做,俗称做“酬游魂”。 巧巧总是说少年软弱,没有老陈头故事里的少年意气,当归每到这时就只能对她笑笑,一个哑巴,在海边无依无靠的长大,哪有什么少年意气呐,能活下来就是龙王爷的恩赐了。 当归看着越来越近的旭日,还有金黄的海洋。 多美啊,少年面朝大海,张开了臂膀。 于是海面上突然踊跃出千万条斑斓的鱼,溅起蓝白的浪花,竞相争夺着落海的碎肉。 正月十三,秦国的海边突然落下了十年罕见的大雪。 沙滩上的沙岗又新添了一座沙坟。 这一年,少年第一次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