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四年,天下纷乱已久。
淮河以北地区蝗灾旱灾轮番上阵,李自成张献忠们你方唱罢我登场,陕西河南一带是犁了一遍又一遍。真正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百姓惨啊!土豪士绅剥削他们,建奴流贼抢他们,官兵杀他们!
朝廷来剿流贼,那还不如不剿,贼来如梳,兵过如篦。流贼是越剿越多,百姓是越剿越苦。树皮啃完了啃树根,树根啃完了啃尸体,最后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易子而食,最后装着一肚子的观音土化为荒野里的冤魂一缕。
正月十三日,皇帝朱由检南郊祭天后仅三天,总兵官猛如虎被张献忠大败于开县,自此放飞自我,一路东下攻陷襄阳,杨嗣昌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被彻底粉碎。一波未平二波又起,二十日,李自成破洛阳,中原大地风声鹤唳,庙堂诸公口中的疥癣之疾怕是已积重难返,无药可医。
琼州府治琼山县,这里却是迥然不同的光景。
明末时期海禁早已名存实亡,此时的南渡河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渔船,商船,靠近出海口的地方还有硕大的海船。东岸阡陌纵横,炊烟袅袅,偶有犬吠。
西岸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由此再往西走,穿过安民坊,就到了西门街。这里比东大街更为繁华,酒楼食肆,当铺成衣,应有尽有。和东大街牡蛎壳堆砌的低矮房屋不同,西门街多为木制两层建筑。
琼山城墙于洪武八年建成,城围一千二百多丈,北面是甸溪河与东边的南渡河相连而成屏障,南面又有河口河贯通南渡江。开有东南西三门,无北门。
从南门出去,沿着官道往南走一柱香就是沙边村。
村东口的竹林边上,孤零零的伫立着一座大宅。斑驳的墙面似乎还在诉说着以往的荣光,朱红色的大门早已被岁月腐蚀得面目全非。
但它看起来依然很傲气。
屋内静悄悄的,庭院里栽了两棵松柏,苍劲如这座老宅。
这时候,左边的正房里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东西厢房的门被打开,出来几个大汉匆忙奔进正房。
“什么事?”领头的一个大汉生得牛高马大,一双铜铃样的怒眼,满脸的络腮胡,活脱脱的张飞在世。
他带着几个大汉乱哄哄的涌到床前。
只见床上躺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凑近了看,没什么特别的,样子还算过得去,就是那一副死人脸惨白得吓人。
“我明明听见公子叫我的!”旁边一个书僮模样的半大小子泪眼汪汪的说道。
“都怪我,是我的错!我该死!”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说完竟伸手去拿挂在墙上的剑。
“呛”的一声,宝剑冒着寒光出鞘,眼看大汉就要割破自己的大动脉自杀谢罪。
旁边的大汉们连忙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七手八脚的把他从鬼门关里硬拖了回来。
“我们的命都是公子的,要死也得公子发话!”领头的大汉说完“咣啷”一声把夺下的铁剑掷在地上,气呼呼的返回床前。
大汉来到床前,仔细的用他那脏兮兮的衣袖为床上的年轻人拭去额头的汗珠,眼里满是自责,他喃喃自语道:“要说错,都是我的错,我就应该跟着你们一起去,不然也不至于让公子掉进河里弄丢了魂。”
大汉说完,又想起了神婆的吩咐,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朱君瀚唷!朱君瀚归来唷!归来!”声音穿透屋顶,惊得竹林内的栖鸟乱飞。
原来,床上这人叫朱君瀚。
“谁啊?要把人吓死吗?”床上的年轻人竟一骨碌坐了起来,眼里满是惊恐的东张西望。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房内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全都呆住了,愣愣的看着朱君瀚。
哎哟!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怎么穿得奇奇怪怪的?嘿!这地上咋还被按倒个人?这这这……,绑架吗?朱君瀚目瞪口呆的看着屋内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巧了,这个也叫朱君瀚。他本来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位普通人,没什么优点,混了个本科学历,刚刚考了个公务员没上几天班,酷爱嚼食槟榔的他就得了口腔癌一命呜呼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医生唉声叹气的给自己注射了一支吗啡,然后就感觉整个人飘了起来,身边堆满了彩云,他就躺在上面,正漂浮着呢,一声大喊把他惊跌了下来,一睁眼,就已经在这儿了。
“公子你醒了?”旁边的半大小子欢呼一声,竟要往他怀里钻。
朱君瀚连忙伸手一推,把他推回到了床沿上。
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醒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见!
经过这么一动,朱君瀚头疼欲裂,下意识伸手去抱头。
他的脑壳就好像被人撬开,往里面倒入了一万只蚂蚁,真是钻心的疼痛,连灵魂都颤抖起来。
朱君瀚痛得躺倒在床上不停扭动,这具躯壳的记忆横冲直撞,试图摆脱束缚,击穿脑壳逃之夭夭。但朱君煜顶住了,乱哄哄的记忆逐渐平静,脑子里灵光一闪,和前世的记忆融为一体,成了他众多记忆中的一部分。
他那涣散的瞳孔忽然猛的一缩,重新聚焦,变得凌厉起来!
仿佛沉睡千年一朝苏醒,过去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朱君瀚呆呆的躺在床上,内心早已欣喜若狂。
许是母亲的祈祷有了作用,他重生了,在这具也叫朱君瀚的躯壳上。
想到前世的母亲,朱君瀚的心一紧,他连忙打断自己的思绪。既然上天给自己重生的机会,那就在这个时代好好的活,轰轰烈烈的活!
屋内的众人正手足无措,朱君瀚突然间就停止了扭动,悠悠的声音传来:“幻彩?扶我起来。”
众人一滞,紧接着乱哄哄的又涌到了床边,七手八脚的想要去抚朱君瀚。
却被那半大的小子捷足先登,一把扶起了朱君瀚,带着哭腔说道“公子你醒了就好,饿了吗?幻彩去给您煮些粥。”
“大兄,你们刚才这是干嘛?朱寿他为何被按在那?”朱君瀚有些虚弱,他问领头的大汉说。
记忆中,这位大汉是朱家的家生子,名叫朱必忠,长朱君瀚五岁。朱君瀚待他如手足,从来没有把他当奴婢看,从小就称呼他为“大兄”。
朱君瀚确实有些饿了,他不等朱必忠回答又冲幻彩说道“给我蒸碗米饭,炒几个鸡蛋,放多点盐。”
幻彩答应一声,兴冲冲的跑了出去。
“这莽汉,方才竟要自刎!”朱必忠转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朱寿。
“我对不住公子,好在公子吉人天相。万一公子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朱寿忽然跪倒在地,想起老管家死前的话,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朱君瀚晕乎乎的在脑海中寻找记忆,发现这一世的身份可不简单!
居然是懿文太子朱标之后,吴王朱允熥九世孙。
建文四年,靖难之后,吴藩降封广泽郡王,被朱棣赶去了鸟不拉屎的福建漳州。可朱棣没过几天就后悔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斩草除根比较香。于是又把朱允熥和他弟弟怀恩王朱允熞叫了回来,当着他爹朱元璋的画像把桌子一拍,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两兄弟怎么回事?连自己兄弟都不好好辅佐辅佐?搞得我为了咱朱家社稷辛苦靖难!骂完后就以不能匡辅其兄的罪名将这两兄弟贬为庶人后囚于凤阳,永乐十五年暴卒。
这个朱允熥可比他哥朱允炆聪明多了,知道朱棣不会放过自己,接到进京陛见的圣旨后,连夜叫来一个太监带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子朱文坤提桶跑路。
要说朱棣也是够狠的,他大哥的子孙要么死于意外,要么被关到老死。朱允熥朱允熞这对难兄难弟先是被关,然后都莫名其妙死了,最小的朱允熙先是被朱棣弄去看他大哥懿文太子朱标的陵墓,然后又莫名其妙和朱允炆一样被一把火烧死了。这还不算,玩火大帝朱棣玩得兴起,烧了他侄子朱允炆和侄媳后,连朱允炆的大儿子朱文奎也一起丢进大火里给烧了。朱允炆的另外一个儿子他也早就看不顺眼了,直接把两岁的朱文圭当猪崽关在凤阳养,直到几十年后才放出来,出来后连牛羊是啥都不知道。就这么着,朱标的子孙除了一个跑掉的和一个疯了的,其他统统不明不白死了。
话说朱允熥的儿子朱文坤被一个老太监带着连夜跑路,一口气从福建跑到了江西都昌藏了起来。一直到朱君瀚父亲朱大钎这一代竟然异想天开想要重夺皇位!崇祯七年三月,辗转联络多路流寇在都昌起事,崇祯八年十月事败,被江西巡抚解学龙斩于萍乡,朱家六十多口,除朱君瀚和另外三名家生子被老管家带走外,其余无一幸免。
朱君瀚已经记不起来是怎么逃到琼州的了,他只记得自己和朱必忠,朱贵以及朱寿三人是老管家养大的。
老管家带着三人逃到琼州后,置办了一些田亩入了籍,从此隐姓埋名在沙边村住了下来。
就在前几天,朱君瀚带着朱寿进城闲逛。朱寿贪杯,进酒馆打壶烧酒的功夫,朱君瀚竟不小心掉进河口河里差点没给淹死。幸亏遇到挑货路过的廖全廖勇兄弟把他给捞了上来,一通抢救才保住了小命。
当天抬回家后高烧不退,昏死过去。进气多出气少,奄奄一息。大夫也是束手无策直摇头,眼看就不行了。
“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起来!一家人跪来跪去成何体统?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是什么恶人!”朱君瀚有些不高兴,前世的生活经历让他对这种行为非常不习惯。
朱寿一听,回头看了看廖全兄弟俩,麻利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老管家曾告诉朱寿,公子是贵人!你跟着贵人迟早飞黄腾达!好好听公子话,你的命没了也不许他的命没。
朱寿生得一副憨厚模样,体格也没有朱必忠那么高大,论心思活泛他也比不过朱贵,但他胜在惟朱君瀚命是从。
小时候,朱君瀚想吃炒米,但当时又出着水痘,老管家吩咐谁也不许给朱君瀚吃炒米。
嘴馋的朱君瀚无论怎么哀求朱必忠和朱贵,他俩都不为所动,因为老管家说了,吃了炒米可能会让朱君瀚死掉。朱寿就不同了,朱君煜说要炒米,他就帮忙偷炒米,只要朱君瀚要他去做的他就会去做,至于朱君瀚吃了炒米可能会死掉,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朱贵看着朱君瀚,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此时的朱君瀚脸色已经好转,不像之前看起来那样瘆人了。两颊有些凹陷,可能是这几天只灌些米汤续命的原因。
他的五官拎开看,没有一样突出的。双眼狭长,鼻梁扁平而鼻翼肥大,但这几样凑在他那张方脸上却恰到好处,亲切中带些许威严,憨厚处又不失狡黠。
若是再长几岁,去掉青涩,也许就是王者之相吧。
“公子醒来了就好,这几天真是够吓人哩,多亏遇到廖全廖勇兄弟。”朱贵目不转睛的盯着朱君瀚说道,朱君瀚能醒转过来他是由衷的高兴。 朱君瀚这才想起屋内那两个陌生汉子,兄弟俩二十来岁,不高,却非常壮实。由于长期在码头挑货,两人都晒得很黑。 “多谢二位兄弟。”朱君瀚连忙起身朝廖家兄弟拱手道谢。 廖全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公子见笑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点小忙就别跟我们客气了,再说……再说朱贵兄弟还给了银子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廖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哥哥提起朱贵硬塞的银子,感觉就像做了贼一样。只好朝朱君瀚拱了拱手说了句:“客气了。” 两兄弟今天过来就是纯粹想探望一番朱君瀚的,可此时在屋内感觉浑身不自在,就都托词离去了。 朱君瀚坐回床上,盯着朱必忠三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盯得三人摸不着头脑,纷纷低头检查自己衣着。 “大兄,在琼州,贩私盐是赚不了什么钱的,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门营生?”朱君瀚开口打破了沉默。 贩私盐?有没有搞错?你们个个生得牛高马大就这么点志气?我朱君瀚既然重生在这乱世,不搞出一番动静怎么对得起上天眷顾? 说什么也不能让鞑子夺了汉家天下去不是? “那我们该做什么去?”朱必忠不知道朱君瀚怎么这么突然说起这个,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掉到河口河时脑子进了水。朱君瀚向来只管看书写字,何时管过朱必忠三人做什么营生? “贩私盐什么时候能实现我们的抱负?”朱君瀚双手一摊,反问朱必忠。 屋内三人是知道朱君瀚身份的。 “那公子的抱负是什么呢?”朱贵问道。 “如今天下民乱四起,建奴蒙古寇边不断,连年战事,又加天灾不断,国库早就入不敷出,崩溃只是迟早的事。”朱君瀚叹了口气说道。 再怎么说大明也是汉家天下,多少还有些人性。若让建奴夺了这锦绣河山,那可是场巨大的灾难,亡国灭种啊! “你们说,朝廷四处在打仗,和李自成张献忠,和建奴和鞑子。他们有没有空管这个远离中原,孤悬海外的琼州府呢?”朱君瀚有了个模糊的计划,说不清楚,但已有轮廓。 朱贵看着朱君瀚似笑非笑的脸,他想干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朱贵越来越觉得朱君瀚变了,好似换了一个人。这才刚刚醒转,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 “公子要造反?”朱贵脱口而出道。 朱必忠和朱寿两人吓了一跳,虽然都知道朱君瀚早就有这个想法,可一旦把这个想法说出口,还是有些震撼。 朱君瀚咧嘴一笑,看着三人震惊的样子说道:“三位哥哥怕了?” “怕个鸟!我朱寿誓死追随公子!” “嘿嘿,我朱贵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我朱必忠还不知道怕字如何写!” 这倒没说谎,朱必忠确实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他除了会写“朱必忠”三个字,其他一概不会。 朱君瀚想不到这三个家伙竟毫不犹豫的表明了态度,心下大受感动,说道:“有三位哥哥在,大事可期!” 明末朝廷兵力绝大部分都在两畿和九边,还有一些在中原各地平乱。各州府的防卫全赖卫所和团勇,而卫所糜烂,甚至还不如团勇。乡勇守城,对付些山贼土匪尚可,冲锋陷阵无异于天方夜谭。 淮河以南承平日久,武备松弛,军户们要么逃了,要么早就变成军官们的奴仆。这种情况,越往南越严重。 琼州府的海南卫号称有内外十三所分布各州县及沿海要害处,但实际除了海南卫指挥使张世英,在琼山治所有一二百家丁有些许战斗力外,其余皆是土鸡瓦狗。 可话虽如此,朱君瀚一没钱二没人,还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想要造反谈何容易? “公子,饭来了。”朱幻彩左右各端了一个瓷碗,走了进来。 这个朱幻彩,是老管家买来给朱君瀚的小厮,已经跟了好多年了。 朱君瀚已经好久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了,由于前世得的是口腔癌,整个口腔都长满了一粒粒的肿瘤,根本没法咀嚼,都是靠的流管。 他捧起瓷碗,内心对上天充满了感激。上天让他重生在这个时代,必定是希望他挽乾坤于倒悬,扶华夏于将倾!阻止那将近三百年的黑暗,让中华大地万世光明。 毕竟,老天爷也是中国人不是?朱君瀚扒了一口饭,满足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