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伤痛的特效药,在昏睡了近一天之后,高岱便在家中的草席上醒来了。甫一醒来,脑中还在回想昏倒前的场景:野猪、竹矛、高鹜的脸。正当所有这些还在脑中恣意徜徉时,母亲的责备打断了他的遐想。
高岱的母亲见他一醒来,便开始说道:“你为什么不乖乖读书?”,“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还是别回这个家了”。甚至还举起笤帚意欲给高岱一些惩罚,但这笤帚终究还是没有落到高岱身上。高岱看到母亲转过身去,又隐约听到了母亲的抽泣声。
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伤臂,轻轻抚摸着伤臂上的绷带,感受着伤口轻微的起起伏伏还有那么些许的痛感,又抬起头,发现母亲已经带来了些玉米糊和烧土豆。高岱低着头默默地吃着这寡味却又熟悉的食物,几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了出来。他又抬起头看看母亲,只听见母亲说什么过个三四天要跟高鹜去山下一趟,伤臂还需要继续治疗。
高岱又开始抚摸着伤臂,望向窗外,嘴里呢喃着:“这就是和大家一样的第一步吗?”
高鹜甫一把高岱送到坝子上就离开回去齐府上了,她没来得及说的事情,高元保基本都一五一十跟族长、高朗这些山上有名望的人提了一句。毕竟也算是族内人的救命恩人,山上对可能到来的洋人的造访并不是很排斥。
高朗还顺带提了提他听说的洋人的信息:“他们是从古书上大秦那块地方过来的,来的目的说是什么宣扬他们那边的神明,叫什么耶和华的。他们老是说只要跟着他们洗个头,吃个饭,死后就可以到什么彼岸、天国的。”
众人听到这些不禁议论纷纷,对这位耶和华开始评头论足起来,有臆测他相貌的,有问他妻妾的,还有问他有哪些功法的,高朗自是不可能知道这些,只得应付着。应付到后来,自己也有些烦躁,耐着性子说道:“到时候那位什么,叫约翰的过来了,你们亲自问问他,不就行了。”
这时,老族长高姜发话了:“这天下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且不说找山下的郎中,就是咱们山上的高援,看个病都得给他带点吃的。你说这洋人,他救了你高朗的儿子,什么也不图,就图来山上和咱们见个面,这也有些不合常理。”老族长又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天上说道,“我昨日观天象,这星位不吉啊,甚至好似还有灾星划过。而且近日夜里月亮总为恶云所遮蔽,也不是什么吉兆啊。”老族长面色显得有些凝重。
“星象这说不准的事情,说不定仙人有别的想法呢。”高朗有些厌倦了老是会被老族长抬出来的星象,看老族长要发话,高朗立马接道,“这些神父听说近来一直在山下开办育婴堂、保育院、医馆这些,都是些公益之举,既是向往所谓天国、彼岸,自是得救世济民啊。”
“那山下官府对这……神父的态度是什么?”老族长接着问倒,众人也开始应和起来。
高朗又接道:“前朝康熙皇帝身边,就有神父为其铸造大炮、设计园林,甚至还有神父教皇上算术呢。这皇上身边有神父,咱们这山上有了便就是向王化,是好事,而且若这神父真愿在山上落下脚来,咱们山上也算是有了靠山,这山底下的人对咱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跋扈。”
众人听罢,都点了点头。老族长总结道:“那就先把他们迎进来,毕竟在咱们的地界上,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老族长看了看高朗,接着说道,“这过几天,你家那位不就得下山嘛,他虽身体上单薄,但也算聪慧之人,让他下山先去刺探个情况再做决议也不算迟。”
高朗也很赞同这个提议,一众人又在坝子上叙了些家长里短,见天色慢慢转暗,也就慢慢散去了。高朗透过玉米丛朝山下望了望,烟火已经点起来了,将要到来的黑夜好似对山下没有丝毫的影响,山下仿佛永远都能维持白天的繁盛。
高朗回到家中,有些奢侈地点起了蜡烛,对高岱说道:“你要下山疗伤,顺道把这茶叶卖了吧。”高朗指了指灶上堆好的茶叶,“按照市价,这些茶叶应该能换到几斤米,这山下收税的估计又要来了,咱们家里还是得备着些。”
跳动的火烛照出了高朗脸颊上的皱纹和额前的几缕白发,高岱看着这张略显苍老的脸,点了点头。高朗并没有在离开之时吹熄蜡烛,而是放任蜡烛的火焰在窗前跳动。高朗躺在草甸上,看着那窗前的火焰,睡着了。
高岱出了这档子事,自是要在家中禁足。家中虽没有跟别人一同打猎的刺激,却是多了些安稳,只需读读圣贤书,背背孔子曰。只是这朱子写的话却是显得有些力不可及:“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更有所谓:“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拿得一段礼义腔,而敬在乎是矣;做得一番韶舞势,而和在乎是矣。后儒一扫腔势,而礼、乐之仪亡矣。”高岱不禁开始遐想起圣贤们的生活起来:不仅手不释卷,还要在乡里重推礼乐之道,这一日日好似个戏子。这么一想,差点笑出声来。但又读到论语中孔子在乡间的种种,又不禁暗自赞叹:“大圣人杂于愚人之中而不自惊。”朱子那似优伶的形象则又在心中低了几分。
三四日的时间就这么在圣贤书之中渡过,到了要下山的时候了。
下山自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这是高岱第一次下山。且不提旅途遥远,天未亮就得启程;更不要提经过哨卡还得带好的证件;还得算上去山下交易带的一筐茶叶。这月亮还挂在夜空的正上方呢,高岱的母亲就在张罗着高岱下山需要的种种。先是用麻布把那几张黄纸包起来;再是收拾了一下茶叶,把受潮的全都挑了出来;最后再给竹筐绑了两根麻绳,方便手臂有伤的高岱背着。
高岱也没闲着,一直在书桌上收拾着,把零散的书页整理好收装到书桌边的箩筐里。高鹜写的字非常工整,只是老有几页歪歪斜斜,墨水四溅,想必是抄录的时候瞌睡连连。这刚一收拾完,那边母亲就不断唤着高岱,帮高岱背上箩筐,再把被麻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黄纸小心翼翼地塞到高岱的上衣口袋里,再把高岱送到门口,拍了拍高岱上衣上的灰尘,嘴里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高岱点点头,便转过头,朝山下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母亲还站在门前,便又朝着母亲挥了挥手,小跳着几步走进了玉米地旁的拐角。
一走出玉米地,本来被高玉米遮掩着的县城跃然眼前,虽然是晚上,但把县城一分为二的玉带河两旁的锦绣灯火把县城变成了地上的星辰,在大地上闪闪发光。高岱又朝着山上看了一眼,这时山上便显得有些萧瑟了,只能凭借月光略微窥见山顶的竹林。
前几个月,底下官府以盗窃抢劫、扰乱秩序为名,对山顶的苗人进行了一次围剿,还在山顶竹林里放了一把火。剿匪结束后,山下还送来了消息,说什么成果斐然,战果颇丰。但是单说这火,刚放下还不过十几分钟,便下了场瓢泼大雨,而且山顶苗人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才过去没几天的盛典上,从山顶下来的苗人并没有减少,甚至还出现了很多新面孔。
高岱看着黑黢黢的山林,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山顶那些人只要几根竹子一搭,就算是一个家,而且主要吃的是土豆,平素不仔细看会觉得这东西地上的茎蔓和杂草无异,而且就算有人破坏了这东西地上的茎蔓,也几乎不影响这东西地底下能吃食的部分。想到这么一出,高岱便也觉得底下官府屡次剿匪失败也算是正常。
就这么走着,月亮还未从天空中落下,城内玉带河两旁的烛火将息之时,火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跃出,接管了火烛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大地。成片的绿色稻田映入了高岱的眼帘,稻田中还能间或看到几个劳作的农人。绿色稻田的中央便是县城,以玉带河为界,河流北侧的房屋显得有些肃穆,房子都是规整的灰色;南侧的房屋则显得活跃了不少,不单是颜色更为活泼些——红色、黄色、黑色、白色都有——更是相较于河北岸的静穆,南岸的烟火气也重些,这夜市的火烛刚熄,这在山上远远地就能看到河南岸街上的几展大号的旌旗招牌。
高岱还沉浸在这一日出盛景之中,还没注意到这就已经进入了哨所的地界,哨站边上的小吏一把拦下高岱,搞得高岱一个趔趄。高岱甫一直起身,正准备恶狠狠地看向那个小吏,看到小吏腰间别的刀,手里拿着的长矛,便又低下头,在口袋里翻找着证件。小吏一把夺过证件,反过来倒过去盯着这没几个字的黄纸看了又看,再盯着高岱的脸看了看,有些不情愿地叫哨所里的人把路让开。
哨所在山口处,过了这哨所,就算正式进入汉人的平原地界了。这汉地确是与苗地不同,没有山间的逼仄,蓝天白云之下的宽阔道路可算是一眼望不到边。只是这路两旁的水田配着头顶的太阳让高岱感到有些湿热难耐,粪肥的气味更是让高岱感到不适,只有马车来来往往的阵阵凉风才能让高岱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路两旁水田里的人多了起来,基本都是在施肥的,肥料引来了更多的蚊虫,嗡嗡的声音不断在高岱耳边回荡。高岱一边擦着汗,一边自言自语惊叹着汉地农民的坚忍与勤劳。就这么在没有一棵树的路上被炙烤着,高岱终于到了城门口。